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(一)
几千年来,“江南”便是一个诗意的词汇。江南在中国文化地理版图上占据着重要位置。江南物华天宝,江南人杰地灵。江南一直被书写,也将永远被书写。当下时代的江南书写,既是连接伟大传统的一种尝试——试图延续中国传统的人文传统,也是面对现实的深刻切入——试图建立一个伟大的时代的“镜像”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江南即中国。
作为古典的江南,它呈现的是繁荣发达的文化教育和美丽富庶的水乡景象。从现实的地理概念上讲,江南区域大致为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,包括今天江苏省、上海市、浙江省、安徽省的大部分,即今天的长江三角洲地区。年,长三角文学发展联盟成立;年,*中央、国务院发布了关于推动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的决策部署。江南文学,打开了联动发展的窗口。
血脉相连的水系,繁育了气韵相通的文化和文学,《雨花》编辑部设立“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”栏目,就是为了让更多长三角地区的青年作家参与进来,以小说的形式呈现江南、寻找江南、重塑江南,塑造长三角文学的整体形象,推进长三角文学的繁荣发展。
本次推出的是生于80年代的江苏实力青年小说家杨莎妮的作品《小镇电影院》。
杨莎妮,扬琴演奏员,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硕士。年起开始小说写作,作品见于《读库》《红岩》《雨花》《青年文学》《钟山》《收获》等。江苏省作协第九届签约作家,系第一届“雨花写作营”学员。著有中短篇小说集《七月的凤仙花》《丢失的那一天》。
小镇电影院
阿银:
你好。
很久很久没见面了,我算了一下,有十一年了。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记得我。我是陈天德,小德。
之前一直忙着找工作,所以没有给你写邮件,当然,我也不是整整找工作找了十一年,至于为什么到现在才联系你,我也说不清,大概是因为我现在上班了吧。我的单位在马蹄山那里,我说老家的这些地名你还记得吧。我算了一下,你走的时候是十四岁,十四岁时候的记忆应该都还有吧,我是说,你都能记得的,对吗?就像我记得你家住在镇子东边倒数第二家。虽然那间房子现在空在那里,墙壁、屋顶、围墙都风化破损得厉害,但我还时不时想起你掀开竹帘从里面走出来的样子。回忆就这么噼里啪啦地砸过来了,整理一下也好。我也已经是二十五岁的人了,用我们这里的算法,我已经二十七了,你也是二十七岁了。你还好吗?
今天上班的时候,我坐在办公室里。我的单位是马蹄山旁边那座最高的楼,我的办公室在七楼。镇子的整体格局还是和从前差不多,现在虽然人口很少,但一直是扶持的重点项目。按照国家的标准,该有的部门、设施一应俱全,唯独少了……我继续说今天发生的事吧。
从我桌旁的窗口望出去,可以看到落霞湖。落霞湖你记得吗?就是那个淹死过孙东他家小孩儿的那个湖。我爸妈半夜被叫醒参加寻救的那次,你家人也去了吧。后来在湖里发现了小孩儿的尸体,据说被泡得像一只圆滚滚的球。这里天黑差不多要到七八点,我每天五点半下班,所以一次也没看见过落霞。在我的记忆里,有霞光照耀的湖水,还是我们俩一起看见的,那次是朝霞,朝霞倒映在湖面上。我记得那天的朝霞有那么多种颜色,大红、玫红、橘红、粉红……我现在觉得怪怪的,我想知道我怎么了,脑子里塞满了各式各样、杂七杂八的回忆。回忆里的画面历历在目,连当时风吹过来时的温度和气味都能感觉得到。
从办公室可以望到落霞湖对岸,那里原本是一大片荒原。你还记得吗?我们有时候放学后会去那里玩,后来传说镇上出了一个专门吃小孩儿心的杀人犯,大人们就再也不让我们去了。不过很快我们就上中学了,也不会像小毛孩儿那样去荒原撒野了。我们去那里玩儿过,你还记得吗?
我记得有一次,我们玩类似过家家那种游戏,男孩儿要扮演坏人的角色,无恶不作的坏人。我们想到要把你绑起来,至于为什么绑你,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,或许因为你是最漂亮的吧,我猜。我们三个男孩儿,一边要对付你的拼命挣扎,一边要阻止你的小伙伴来救你。我们找不到合适的绑你的工具,就拿辫辫草来绑。你记得辫辫草吗?颜色墨绿,撕开有一股羊奶的腥甜味儿。辫辫草的根系非常发达,想把它连根拔起几乎不可能。我们就把你按倒在草地上,用辫辫草把你的手固定在地上。可是你的力气真够大,两个人按住你一只胳膊,也不能打一只牢固的结。我用膝盖压着你小臂打结的时候,你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,和喷出的热乎乎的温度,我现在还能记得。我们以为绑好了,没想到你使劲挣脱了。你能记得辫辫草的韧性有多大吗?你挣脱的时候手腕上勒出了一道血痕。现在说对不起还管用吗?想说对不起,是因为你挣脱爬起来后,毛子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。我当时也不太懂什么意思,而且已经不记得当时他说什么了,毕竟隔了差不多十五年。可现在,我是说在我写信的现在,回忆就像储存在电脑里的资料,我只要一搜索,画面、声音就纷纷出现,甚至连气味温度都有。所以当时我们的所说所做都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。真的很抱歉。
我从座位上远远看见今天荒原上有很多人,但因为距离远,看不清他们在干吗。我悄悄溜出办公室向荒原走去。现在我们这里的路面都修得非常平坦,大都是可以跑汽车的柏油马路。我们小时候,下雨过后,一有车过来,就要跳起来躲开车子溅起的水花,那种场面如今几乎已经不存在了。但现在汽车也不是很多,加上人少,大马路上空空荡荡的。我总想着,如果能在马路中间的*线上睡个午觉该多好,有车过来,压到算我活该。
到了荒原,我看见镇上的领导差不多都在,还有背着相机的记者,记者也是熟脸。然后还有一群吵吵嚷嚷的镇上的居民。我听说你所在的那个市,有大几百万人口,听着挺吓人的。大概就是出了门,看见的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吧。我们这里相反,出门总能看见熟人。陈世英(就是原来学校门房陈大伯的儿子)告诉我,今天镇领导在这里搞了个奠基典礼,要在荒原这里建一座商业猫,就是商业mall,市场的意思。你肯定懂吧,大城市都有的。我们镇子虽然小,但我不是说了吗,领导认为什么设施都不能少。
至于大伙儿吵起来的原因,是因为市场北边就是库堂山。库堂山你还有印象吗?对,库堂山山阴那里就是镇上的坟场。这十几年来,坟场的面积越来越大,人口却越来越少,因为很多人死去了,也因为很多人离开了。现在坟场的面积几乎漫过了山顶。
“邱银,会计让你过去把报表交了。”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,把我吓得一颤。
“哎,好嘞,马上就去。”我把还没看完的邮件页面最小化,拿起报表走去会计室。我这才发觉刚才看邮件看得那么认真,现在就像是从一间狭小的需要驼着背的屋子里走出来一样。我嗅了嗅鼻子,似乎能闻到辫辫草撕开后那股浓烈刺鼻的味道,但把我绑起来啦、我挣脱啦、毛子说了什么下流话啦,一概不记得了。不过库堂山那片坟场的样子还是清清楚楚地保存在记忆里。小德妈妈去世的时候,我陪着他去了坟场,参加了他妈妈的出殡仪式。
小德在家守灵的那两天,我都在学校上课,知道小德妈妈去世,看着小德的座位空着,我心里晃晃荡荡的难受,但是爸爸不让我去。第三天是星期天,不用上学,我一起床就溜出门,来到小德家。正好看见大人们抬着棺材从屋子里出来。黑红色的棺材上盖着一块大红色的织锦,有亲属关系的人都穿着白色的衣裤,戴着白色的帽子,小德也是。他看了我一眼,什么话也没说。眼白上有明显的红血丝,和他以前清澈透亮的眼睛完全不一样。我们家没有亲戚是镇上的,但大家都认识我,至少看着眼熟。所以也没有人询问我、招呼我。这样也好,我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,我前面是抬棺材的人、哭哭啼啼的直系亲属、吹吹打打的乐队、撒纸钱的道士、扛着五颜六色的纸扎物件的、看热闹的邻居……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向库堂山走去。
一路上我在想什么、做什么完全不记得了,只记得到达坟场挖好的坑的时候,人群已经散了一大半。我似乎记得那天我穿的是一件橘色的上衣,那时候没有人教过我出殡时应该穿什么。之前看出殡也都是看热闹似的,跟着走一条巷子。当然,爸爸妈妈也不知道我溜出来是参加出殡的。我突然觉得很有负罪感,小德妈妈的葬礼,我也像是看热闹似的记在头脑里。
后来有道士念经,然后再在棺材旁磕头。我也跟着磕了头。小德的大妈跪在我旁边,把我的头按得低低的,她说如果磕头的高度高过棺材,影子就会被*带走。我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。棺材下葬后,第一铲土盖上去的时候,小德哇地哭出声来。我知道没了妈妈会是很难过的事情,但当时我对死亡没有太多的概念,该有多疼痛不怎么能体会到。只不过看见小德哭,我也忍不住哭了。以往看见他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,现在看到眼泪流淌在他脸上,模样非常奇怪,让我难以接受。
在会计那里交了报表,签完字之后往办公室回。我想,小德的那封邮件,后面大概要写到坟场用地和商业mall用地争执起来的事情吧。毕竟他妈妈的坟就在库堂山上。我想要不要打个电话和爸爸说说这事,不过大概没有必要吧。爸爸和妈妈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,作为专家过去的。所以我家没有一个亲属在镇上,也没有一个亲属埋在库堂山。
那天出殡结束之后,小德的爸爸和其他人都要回去了,只有小德坐在坟旁边不肯走。我和小德是好朋友,我也陪着他坐在干巴巴的土地上。
见怎么也拖不走儿子,小德爸爸对我说:“不然你们就在这儿待一会儿吧,太阳下山前一定要回去,知道吗?”
我点点头。
“现在坟场的面积几乎漫过了山顶。”那个时候还不是这样吧。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干燥,太阳亮堂堂地照着土地。那天应该是秋天,草都是枯*的,也不茂密。库堂山的北坡比南边地势平缓很多,放眼望去能看到很远的地方。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坟头有一两百米,以此为间距,整个北坡七零八落地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坟头。有的夯实完整,有的松散破损,间距都差不多,似乎刻意布局,其实很是随意。
“你不要太伤心。”我憋了很久才对小德说出这样一句话。
“没有多伤心了,我都这么大了,没了又不是活不下去。”小德说话嗡嗡的,用手背擦了一下堵在鼻子里的鼻涕。
“我们回去吧。”我说。
“你先回去好了,我不想回去。”小德甩了甩头,“家里肯定闹哄哄的,吵死了。”
“那我也不回去了。我多陪你一会儿,以后我就不能陪你了。爸爸说,我们家下个月就要搬回去了,以后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小德用红通通的眼睛紧紧盯着我,又哇地哭出声来。
回到办公桌的电脑前,我把小德的邮件打开,继续看他的信。
镇领导和居民吵得不可开交,本地居民觉得在荒原建商业mall不行,这种花花绿绿、吵吵嚷嚷的场所会妨碍到死人的安宁。
“什么叫‘入土为安’,就是要让死人安安静静的,你堂堂一个镇长都不懂这个?”说话的好像是配电厂的一个老员工。
“不会吵吵嚷嚷的好不好,我们镇就这么点儿人,能多吵?不过就是一个项目而已,有指标的。等建成以后你们不来就是了。”副镇长一向是个实在人。
“话不能这样说,”镇长接过话,“商业的发达才能体现出一个地区的繁荣,我们这里现在缺的不是工业,也不是不发达,只不过没有地方表现出来。比如说老孙你吧,你媳妇要买东西都要去县里吧,都要去市里吧,你看多不方便。等这里建好了,家门口就能买了,你回去问问你媳妇,你看她愿不愿意。”
“婆娘的那些玩意儿,不买还省我钱呢。”一提到他媳妇,老孙的气势明显弱了下来。
“买东西仅仅是一个方面,你们不要老想着买东西,你们还可以卖东西啊。建成以后会有很大力度的扶持。比如说,你们可以到这儿来租个铺子,嗯,叫商铺,租个商铺。现在预租很便宜的,卖什么都行。一招鲜,吃遍天。趁着早规划规划,赚钱那还不是容易事啊。”
有几个人明显动摇了。现在镇上的人都挺想多赚钱的,也有人穿名牌戴名表。你知道,现在网络这么发达,看到、听到了太多的商业宣传。原来住在你们家旁边的陈妈,也会炫耀刚买的新百伦鞋子了。
“可是,坟地要是再扩大的话,就真的要到山南了,到时候怎么办?在坟场看到商业mall,在这儿又能看到坟场。”我觉得问题还是没有解决,忍不住问镇长。
“哎哟,我说小德,你年纪轻轻的,怎么还挺封建迷信。年轻人嘛,应该享受眼前的大好时光。你想想啊,这里以后有了超市,有了各种好吃的,就像什么比萨啦、寿司啦、牛排啦……反正就是我们平时吃不到的那些东西。你以后有了女朋友,可以带她过来休闲休闲,带她吃吃东西、买买衣服、看看电影……”
“会有电影院?”我问。
“那当然了,商业mall嘛,都是一整套的,什么都有。”镇长拍着胸脯说。
那挺好,是不是,阿银?我们这里就要有电影院了。虽然不知道何时建好,但我会一直